從陳冠希到日前的Mini事件,二者在不同時間都因為性與窺人隱私而備受矚目,引起社會輿論或正或反的一陣道德批判。在這些批判中,有不少頗為進步的觀點,比如護衛當事人的私人自拍權利,並直指媒體刻意炒作窺視以謀利的心態;或者護衛這其中的網路自由,批判警察的不當介入,批判草根民眾所關心的名人隱私被排拒於主流公共領域之外。或者也有女性主義的論點,讚頌自拍科技讓女性首度擁有了自己的身體。然而在這裡,我想要煞風景一點地,將這些春意盎然的自拍事件,再拉到近來更廣泛的自拍現象,一併討論。近者如台灣媒體近日報導的數起國中生校園暴力自拍及上傳影片、國中生掛在公車後保險桿上的自拍及上傳影片,以及大學生虐狗的自拍上傳影片、網友慶祝勝選自拍裸照上傳行動…等等。遠者則如去年四月發生於美國的維吉尼亞理工學院校園槍擊事件,開槍掃射的凶手,在事前便已郵寄給NBC的「自拍」影片。春意無限的自拍,只是一齣將過去A片觀眾翻轉為A片主角的戲碼。因為影片中的主角是自己,那種作為影像焦點的自我陶醉,以及私密行為的僭越性,也就有更具吸引力的快感。這並不難理解。
然而,愈來愈多的自拍,其實提醒了我們每個人都隱約感染的影像科技狂熱。一方面,這是數位影像產品的商品效應。這時代的消費性媒體商品,比如數位相機、攝影機、照相手機、內建webcam的電腦、網路個人部落格…,哪一個不是要我們成為自拍狂呢?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Cybershot」,「你也會是影音大師」、「沖高你的點閱人氣」…。筆者於先前討論超級星光大道的文章中曾指出,大眾媒體中的真人實境秀,展現出我們愈來愈想看到骨子裡的慾望,不論是他人家務事、隱私甚至私密的內心反應。但這種看到骨子裡的慾望,在消費性影像商品的鼓吹下,其實觀看的對象,更是自己。當然,也更具有普遍的商品價值。這可說是當前媒體產品的「鏡子與DIY」經濟邏輯:既鼓吹自己拍自己的商品用途,像無止盡的攬鏡自照,也鼓吹自己生產及傳佈的DIY媒體實踐,造就人人都是業餘明星及傳播者的風潮。
另一方面,這種鏡子與DIY的影像科技狂熱,更來自於我們在大眾媒體時代所豢養的觀看慾望。相較於大眾媒體時代,新興的數位影像產品能讓我們看到某種想像中的自己,或DIY創造更多面的自己。小從數年前流行的大頭貼,到現今隨時在聚會場合中,此起彼落的數位相機及照相手機的新姿勢:將鏡頭從捕捉外在世界翻轉為面對自己。而愈來愈低門檻,從攝影機到電腦影像剪輯轉體或網路平台,簡易可DIY操作的媒體科技已愈來愈成為許多人的生活必需品。那俏皮的、不同角度的表情,那斤斤計較的不完美立即「殺掉�刪除」的便利性,那愈來愈多可與他人分享的上傳平台。我們即使不被過多的轉向自己的鏡頭閃燈與快門聲所炫惑,恐怕也會被過多超出整理負荷的工作給累斃。比如要挑選刪除照片,還要分類、下標題,還要分享或上傳給他人。然而,這愈來愈能對我們調情的鏡頭,而不是鏡頭裡的畫面,卻讓我們樂此不疲。
是那分享的簡易科技令我們著迷,我們自己就是媒體。但卻不是用來發佈公民新聞或翻譯全球之聲,而是先從不需想太多論述的、自己的身體開始。雖然這個開始,其實也很好、很具正當性。
但問題在於,大多數的鏡子與DIY快感稍微整齊單一了一些。更多的是,僅是對大眾媒體的模仿與欽羨。這是因為,大眾媒體影像已愈來愈是我們耳濡目染已久的、有力的表述形式與符號語言。也許有人在網路時代慨嘆文字能力的喪失,但其實新世代愈來愈被媒體影像文化所影響的表述方式,也仍在顯露更深遠的影響。
初期,那是一種簡單的模仿,比如就著我們早看習慣的MV或電影,學習拍攝的主題、畫面角度與節奏。再來,是一種對於新聞媒體權威,也就是作為一種傳播管道的模仿。讓自己可以被發佈出去,被他人知道與觸接。最後,就是不能不活在影像裡。這樣的表述形式,除了讓我們對自己的影像更為顧影自憐外,我們也愈來愈需要有觀眾,愈來愈由想像觀眾的存在來獲得快感。於是影像像是被解放了,充斥了素人自拍的新興趣味。但最終,我們所做的事,都必須透過在影像中曾經存在,才能反過來肯定自己的存在,並進一步以獲得影像的存在為目標、以此為價值。我以為,這便是維吉尼亞事件給我們的震撼之一。那掃射者如何在殺人計劃裡,也規劃好他將如何出現在大眾媒體中,他可以DIY完成他所預料的媒體報導邏輯,完成他這個可怖的殺人以及傳播的雙重計劃。而陳冠希事件的初始,他第一次的道歉影片,也以自拍的形式現身。彷彿那種自我掌控,才能讓他活在自己對影像的預先規劃中,較有安全感與自我掌控性,一如他的私密照片。
於是,我們可以推衍這樣的「我即媒體」的快感,而不是性慾的快感本身,如何蔓延在自拍的文化現象裡。明明是殘酷的虐狗、毆人行為或犯罪,卻在作為影像主角、作為DIY拍攝者及主導者的快感中,忘卻了它的殘忍與不義性。媒體不再是探索世界或捕捉、紀錄世界的利器,個人媒體首先及最先,就是作為一面鏡子,映照自己。但這鏡子所映照而出的,卻多是受到大眾媒體影像所影響的、模仿的自己。再來就是一種DIY,在作媒體的過程中,也得到賦權的快感。
當我們不得不生活在影像裡,不僅自我的可能性有它放大的一面,其實也有它被禁錮的一面。同理,現今讓人只生活在影像邏輯裡的媒體,它有解放主體的一面,其實也有限縮媒體可能性的一面。媒體科技商品及媒體文化,分別由兩面形塑了今日的自拍現象。當然,如果不是我杞人憂天的話。在下一次我們按下快門時,我們是否能自豪地說,我們已經擺脫了只是鏡子與DIY快感而有新的創造性呢?讓我們一起來發掘這樣的可能性,也一起作作看吧!(喀擦*)
(本文作者簡妙如為媒觀駐站作家、中正大學電傳所助理教授)